每日新闻网辽宁讯 文/孙仲兴 蒋海东 董立坤
辽宁省凌源市博物馆的一对鎏金银面具静静伫立。男像长圆脸廓,宽额平颊间架着挺直的鼻梁,深法令纹如刀刻般勾勒出草原贵族的威严;女像额尖颧凸,下颌收圆,凹槽勾出的双眉缀着细线刻就的毛发,鼻翼两侧微陷的人中下,小口薄唇抿成一道沉静的弧线。这对覆于辽代墓主面部的金属面容,似是从900年前的时光里走来,带着北亚草原的风,藏着契丹族的生死秘语,也映照着一个王朝与中华文明交融的痕迹。

1993年,它们从凌源市小喇嘛沟1号辽墓出土时,仍紧贴着石棺内男女墓主的脸庞。0.3-0.5毫米的薄银片经手工锤揲,精准塑出五官轮廓,通体鎏金的光泽虽历经千年,仍难掩华贵。边缘的穿孔里,银丝早已腐朽,却依稀能想见当年与银丝网络衣共同缚住遗体的模样——这是辽代高等级贵族独有的殡制,是契丹族区别于汉人与其他民族的“死亡符号”。墓中同出的高翅鎏金银冠与140余件金银器,将墓主身份指向萧氏后族,或许是一对相守至黄泉的公主与驸马;而面具上圆睁的双目、清晰刻划的眼珠,更让它们成为继内蒙古陈国公主墓金面具后,第二例“睁眼”的辽代金属面具,成了辽中期皇家殡葬样式的“地方范本”。

几乎同一时期,辽宁康平张家窑林场辽墓也出土了一件银鎏金面具。虽尺寸未公开,但其薄银锤揲、通体鎏金的工艺,与周身覆盖的银丝网络,都诉说着墓主契丹高阶贵族的身份,甚至可能与萧氏后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两地面具的“隔空相望”,并非偶然——它们像两枚印章,印证着辽西地区作为契丹后族封地的政治分量,也勾勒出辽代贵族殡葬制度的地域版图。

从出土的辽代金属面具,一条“身份链”便清晰浮现:金面具是皇室的专属,鎏金银面具为高级贵族所有,铜或鎏金铜面具属中低阶贵族,零星的铁面具则可能归于军功阶层。朝阳路地区出土的面具皆为鎏金银质,恰与“辽西为后族世里封地”的史料记载相契,让辽中期“以器明秩”的森严礼制,不再是文献里冰冷的文字,而成为可触可感的实物。

面具的工艺里,更藏着契丹族的“基因密码”。考古学家还原其制作流程时发现,工匠会将薄银片覆于死者面部锤揲,与陈国公主墓金面具“半浮雕錾刻”的精细不同,小喇嘛沟面具更重整体轮廓,仅以线刻勾勒眉眼。可正是这份“简约”,意外留住了契丹人的典型容貌——高颧骨、窄额、直鼻、长圆脸,是北亚蒙古人种最直观的呈现。当研究者将其与吐尔基山女性墓主的颅骨三维复原图对比,二者骨骼特征的高度吻合,为“契丹人种并未消失”写下了最有力的注脚。

但契丹贵族使用金属面具,并非自始至终的传统。辽早期,内蒙古吐尔基山女性大墓的墓主,仅以贴金绮罗裹发、头戴金箍,未见面具的踪影;辽宁法库叶茂台7号墓、山西大同的辽初壁画墓里,也寻不到金属覆面的痕迹。直到辽景宗至圣宗时期(约980—1030年),“金属面具+网络衣”的组合才逐渐制度化,恰与辽朝汉式官制的完善同步——这像是草原文明与中原礼制的一场对话,最终在契丹的土地上长出了独特的果实。

不同地域的面具,更藏着文化融合的细节。凌源市的面具高21.5厘米,长圆脸、细目,满是契丹的原生容貌;北京房山金陵陪葬墓的面具高31厘米,额宽、面鼓、眼微闭,带着汉式“丰颐广额”的审美;内蒙古敖汉旗的面具则因与奚人、渤海人的通婚,生出了加高的鼻梁与加长的下颌。从草原到幽燕,面具的尺寸与风格缓缓渐变,如同一幅“文化梯度图”,记录着辽五京体制下,北族与汉地的交融轨迹。

面具上的“微表情”,则是未解的谜题。凌源市小喇嘛沟女性面具的双唇紧抿,陈国公主金面具的唇缝微张,同出的银丝网络腰间,还佩着“禁步”玉器。有学者推测,“抿唇”或许是辽代对女性“慎言”的伦理要求,可至今仍无文献佐证。未来,或许要靠面部微痕分析与辽代《丧葬令》的比对,才能揭开工匠是否被赋予“表情规范”的秘密。
如今,当我们在展柜前与这对鎏金银面具对视,看到的不只是两件文物,更是一套用贵金属写就的社会编码:材质是等级的标尺,轮廓是族属的标识,尺寸是文化融合的见证,微表情里藏着待解的身份约束。而那个曾在北方草原叱咤风云的契丹族,也并未如烟尘般消散——辽朝灭亡后,部分契丹人随耶律大石西迁,与中亚各族融合;更多人留在中原,穿汉服、说汉话、改汉姓,渐渐融入中华文明的血脉。
金属虽冷,却留存着北亚草原的温度;面具无言,却诉说着千年的文明回响。那些鎏金面具下的契丹面容,从未真正远去。它们藏在北方草原的风里,藏在中原大地的土里,藏在中华民族的血脉里,以无声的方式,见证着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过往,也诉说着一个古老民族与历史的千年羁绊。
编辑:唐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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