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日新闻网辽宁讯 文/阿兴
退休十余载,我如同刻意绕开旧日街巷一般,几乎从未回过老机关。不愿平白叨扰别人是其一,更因为如今机关里净是些年轻面孔,彼此全不相识,话也搭不上半句,人家又何须理会我这白发萧疏的七旬老者?于是这十几年间,竟真是一次也未踏足。
此次机关为照顾老同志身体,组织退休人员集体去市中心医院体检。晨光微熹,七点刚过,大家便早早聚在体检中心门口。十几年时光倏忽而过,老同事们一朝相见,张家长李家短地热络攀谈起来,竟把体检的正事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我也被老张、老王他们几个拉住,絮叨起旧事新情,直到同事连番催促,才恍然醒神,匆匆忙忙赶去检查。大夫们态度和蔼,工作一丝不苟,两个多钟头总算查完,还管了顿营养早餐。只是光顾着叙旧唠嗑,便耽误了近一个钟头。所幸每项检查后,大夫都笑着宽慰:“没啥大事,放心。”这话如暖流熨帖着心,也踏实不少。
大半月后,负责体检的同志打来电话,说我的报告已取回,让我得空去机关领取。
那日我来到机关大楼门前,保安挺和气地拦下我:“您找谁?干什么的?”我忙解释:“小同志,我是市某某单位退休的,来取体检报告。”“哦,那得打电话联系里面,您知道号码吗?”“这……不知道啊。”“那就进不去。”正当我急得原地打转时,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好心帮忙拨通了单位电话。门卫保安却又盘问了半天,把我退休年限、原属部门、甚至家庭住址都翻了个底朝天,这才终于放我进了大门。
进得办公大楼,一楼两位精神干练的女工作人员再次拦住去路,要求登记、电脑填表、验身份证。一套繁琐手续下来,最后还要我站端正,对着摄像头拍照。阳光透过玻璃顶棚直射下来,照得人额角冒汗,周围年轻职员们步履匆匆,偶有目光扫过,仿佛无声地丈量着我和这个空间的格格不入。我实在忍不住了——这叫什么事!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,一不是上访告状,二不是来滋事,大热天穿件短衣短裤,难道还能藏下什么祸心不成?何必如此层层设防,步步盘查?心头那点期待与旧日情谊,被这冰凉的程序切割得支离破碎。“不进了!报告我不取了!” 我挥了挥手,仿佛要拂去这无形的纠缠,声音里是极力压抑却仍微微颤抖的怒意。
转身走出大楼,抬头望着这栋高大壮观、自己曾将半生心血倾注于此的地方,心中酸甜苦辣,翻涌不息。机关大楼,再见了!我默默念着,转身离去。这声告别,不是下次再来的预约,而是与一个时代、一种情感方式的郑重割席——原来我早已被时光与程序,默默注销于这方曾以为永远属于我的坐标。
那日归途,夏末黄昏的街道格外漫长。风卷起落叶,在脚下打着旋儿。我忽而想起当年初进机关,老科长拍着肩膀的温热嘱托,以及无数个夜晚灯火通明的办公室……这些记忆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,却终究抵不过当下那道需要精确扫码才能叩开的冰冷门禁。程序保障了秩序,却也在人心之间垒起了无形的高墙——它过滤着“无关者”,也过滤着温度。
这经历如镜,映出时代变迁中人与故地的微妙疏离。老友们体检时热烈的絮叨,是岁月深处泛起的涟漪,藏着对往昔的无限眷恋;医生那一声声“放心”,是穿行于仪器丛林时未曾冷却的人情暖意。可当我转身面对那栋曾寄寓青春热望的机关大楼,一道道程序却骤然化为无形壁垒——保安警惕的目光,登记处繁琐的表格,镜头前那声“站好”的命令,将一位古稀老人残存的体面与温热念想,无声地碾磨成尘。
规矩本为有序,可当程序异化为冰冷的框框,便轻易困住了应有的人情暖流。那声“机关大楼再见了”,是岁月无奈的低语,更是一代人集体记忆悄然退场的黯然回响。老一辈人对“单位”那份沉甸甸的感情,是时光深处磨洗出的牵挂,其厚重与真诚,或许远比任何冰冷证件更值得被岁月温柔相待。
门槛内外,冷暖两重天。原来有些门禁能拦住的不仅是脚步,更是昔日生命的热度。而生命之河终究奔流向前,那些被时代程序“注销”的旧我,并非真正消失——他们悄然凝结成河床上沉默的鹅卵石,以温润的缄默,标记着一段情感地理的变迁。
编辑:唐玲